一觚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。

深海与繁星(Diana/Steve)

01.

“天堂岛的星空和外面有什么不同?”

Diana闭着眼,耳畔是温柔的海风,Steve声线似乎从遥远处传来,明明是个问句,却像是喃喃自语。她想开口,但在组织起一个完整的答案之前,睡意已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。


02.

战争结束以后,Diana在伦敦住了好些年。

伦敦的天气愁人得很,雾气和雨水连绵不绝,终年罕见阳光,像个阴郁的玻璃罩拢住整个城市。这让她格外思念故土,时常津津有味地回忆着往昔岁月——策马飞驰在烈日之下,疾风呼啸鼓噪耳膜。身边掠过山野、繁花和摇曳的树影,不远处的海面闪烁着粼粼波光。

那个时候她还是白纸一张,内心无所畏惧,也没有丝毫阴霾和痛楚。胸腔里只跳动着一颗热血澎湃的心脏,一往无前,连噩梦都不曾做过一个。

但伦敦也有它无可替代的可爱迷人之处。她坚持早起,喜欢在距离公寓两个街区的一间咖啡馆吃早餐。涂满布朗沙司的烤土司搭配焗蘑菇好吃极了,还有口感软糯的黑布丁。餐后喝一杯红茶解腻,一边翻翻报纸,然后沿着泰晤士河散步消食。

她还体验了许多有趣的东西,戏剧,小说,音乐会,画展,甚至研究起了时装。一战以后的女装潮流变得更加多样化,面料更舒适,裁剪更合体。束身衣被抛到了一边,类似军装的呢绒大衣和长裤受到姑娘们的追捧,这让Diana非常高兴。

“宝贝儿,你哪怕套个围裙也是全伦敦最好看的姑娘。”Etta对此很不以为然,但还是乐此不疲地陪她逛商场,给出许多挑剔的意见。

男人与女人,婴孩与幼猫,他们逐渐变得血肉丰满,再也不是仅存于读过的书和听过的故事里的纸片人。她越是深入这世界,便对它越是了解,对其中的丑恶愈加憎恶,对美好也愈发爱得深切。


03.

战争结束之后是二十年和平,接下来又是另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。

Steve把那场战争称作为The War,但他不知道后世其实仅仅冠之以The First World War的称呼。First后面接着Second,或许哪一天还会有无可避免的Third。但Diana觉得,即使Steve知道,他也只会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笑一笑,重新振作起来,继续将他有限的力量毫无保留地贡献出去,用凡人的血肉之躯去阻挡来自神祇的恶意。

战神已死,硝烟却仍然弥漫人世,弑神者的使命也没有完结。如今的Diana已经不会满脸惊惧地面对人性的黑暗面。她仍然会感到心痛与失望,却不会再轻易动摇。

Diana觉得有一部分要归功于Steve。她认识的第一个人类有着笑意充盈的蓝眼睛,用一脸无奈的表情望着她,带她尝过一个冰淇淋,在漫天飞雪中教她跳第一支舞,在小镇旅馆跳跃的壁炉火焰边带她体验过人类的温存与欢愉。他为她描绘了一幅关于和平与美好生活的愿景。无论那之后她见识过多少丑恶、憎恨、嫉妒、贪婪,只要想到这世界某处仍可能有像Steve那样的人存在,她就无法对人性绝望。

那种非黑即白、理想主义的天真曾是一道铜墙铁壁的武装,让她永不退缩,无可阻挡。可一旦这种防御被击穿,她就会陷入信仰崩溃、茫然无措的泥沼之中,像未来得及羽化的虫蛹被剥离了茧,抵抗不了任何伤害。

但现在不同了,她妥协了一两步,接受了灰色的存在。妥协带来了弱点和伤口,但也令她能够以更加温柔、更加宽容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不完美的世界。

她像淬了火的刀锋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韧。


04.

Etta在一战结束的第三年结了婚。新郎是一个高大矫健的小伙子,满脸络腮胡,笑起来满口白牙。他们邂逅于一间面包店,在甜腻的奶油香气里一见钟情。

经历过战火的人总是格外珍视失而复得的和平,抓紧分秒享受当下。五个月后,他们在城南的小教堂举行了婚礼,然后把派对开到深夜。Charlie喝得脸色通红,站在凳子上朗声歌唱,新娘子咯咯笑着,和Diana勾着手跳舞,碰歪了头纱、弄脏了裙摆也毫不理会。

Diana现在会跳好几种舞了,从华尔兹、探戈到新式的狐步舞、查尔斯顿,她都能随便来上一段。

音乐、美酒和烧得红通通的篝火让每个人的情绪都到达沸点。Diana记得自己一直在笑。她太高兴了。

跳累了的Etta回到新郎身边,从他手里接过一杯浸着一颗橄榄的酒,一饮而尽。他们在紫藤花架下悄悄交换了一个吻。

Steve说的都是真的。她想,在心里默默勾掉了清单中的“婚礼”一项。这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美好。

她抬头凝视夜空,巨大的思念忽然毫无预兆地吞没了她。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,像在漆黑的深海里被水草缠住了脚踝,又像驾驶着一架战机在爆炸的火光中撕裂苍穹。


05.

她从未与人谈起Steve。起初Etta和Sameer提过几次,被她绕着弯子轻轻带过,渐渐地他们领会了这个暗示。

再后来她离开了英国,离开了这些旧友,与很多人相遇,又与很多人告别。身边的同伴来来去去,再也没有人知道Steve了。

但他仍与她在一起。

她穿越阿莱曼的地雷区,他在爆炸光影中与她一同疾驰。她登上诺曼底的险滩,他为她抹去脸颊的泥水。她匍匐在满目疮痍的基加利,血腥和尸臭令人作呕,他抚摸她的发梢,握住她颤抖的手。他潜伏在她的心跳里,无迹可寻,又无处不在。

那算爱吗?五个日夜的厮守,带着试探的触碰,兜着圈子的情话,未及回应的剖白,都算爱吗?

宙斯的女儿,不朽的英雄,无可匹敌的战士,却仍对爱的形状懵懂无知。她听到维纳斯善意的嗤笑。

“我也不懂。没有人敢断言自己懂。”他们相互依偎,他的手臂从她身后绕过来,覆上她的手背十指相扣,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温柔而疲倦的笑意,“没关系,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慢慢学习。”

雪花落在玻璃窗上,凝成白雾与冰晶。像蝴蝶一样轻柔的吻一个接一个落在她的发际,慢悠悠地在她心里燃起一簇火。

他们的故事不过刚唱了一个序曲就戛然而止。她没有刻意去铭记他,也没有刻意去遗忘他,只是放任漫长的岁月和蚀骨的孤独去洗刷那段记忆。到最后,时间没能令它消弭于无形,他仍在那里向她微笑,像个狡黠的幽灵。

我来拯救今天,你来拯救世界。在名为永恒的囚笼里,她甘愿自缚。Diana牢牢恪守着这个约定的后半句,这是她悼念的方式。


06.

70年代初,她回到伦敦,送Etta离开。在她之前是酋长,再之前是Charlie。

Etta最小的儿子在教堂门口向她致意。他约莫三十来岁,已经有了谢顶的迹象,面对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许多的母亲的旧友,有些局促地微笑着。

“你的眼睛像你父亲。”Diana回忆着那个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,他也有一双狭长的棕色眼睛,笑起来眉眼弯弯,很有感染力。

面前的人咧开嘴:“对,大家都这么说。”

他没有见过他。那是二战,他尚在襁褓就失去了父亲。

她静静地坐在后排听牧师布道,听亲友致辞,又跟着人流上前做最后的告别。Etta安详地阖着双眼,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瘦峭干枯,却仍像是能够替她举起一把剑。

再见,我的朋友。她放下一束鸢尾。

葬礼结束后,Sameer坐在轮椅上,在草坪边向她张开双臂。他两鬓斑白,脸上的皱纹笑成一团,浑浊的眼睛仍闪烁着年轻时古灵精怪的光亮。

“瞧瞧你,我的美人。”他吹了声口哨,在大笑中与Diana紧紧拥抱。

他在二战中依靠投机赚到了第一桶金,却也在炮火中失去了一条腿。战后他和Charlie住在一起,做了一点小本生意,互相照应。他们总是抱怨指责对方的脾气越来越坏,好几次闹得要绝交,但磕磕绊绊多年从未真正分开。当Charlie在两年前的冬天去世之后,Sameer清晰可见地迅速苍老起来。

他们一人捧着一杯咖啡,Diana为他推着轮椅,慢慢地走在河畔。

“老伙计一个个都走喽。”他的嗓音有些嘶哑,但语调里有种看淡生死的坦然和从容。他回头望向她,“我上个礼拜做了一个梦。大家伙儿又聚在一起,围着篝火喝酒唱歌,天亮就去拯救世界。我们都是老家伙了,除了你们——你和Steve,永远都是年轻的模样。”

Diana怔了一会儿,垂下头,唇边泛起温柔而怀念的笑意。

“是,我也无法想象他衰老的模样。”

这是她第一次谈起他。


07.

“天堂岛的星空和外面有什么不同?”

她最近常常梦见最初的那个夜晚。她离开故乡,跟着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来者,怀着满腔热忱和使命感,去一个全新的世界闯荡。

他们周围是望不到边际的漆黑深海,头顶是无穷无尽的璀璨星河。天地之间仿佛无限辽阔,又仿佛坍缩到只剩下他们身下这一叶晃晃悠悠的小船。

她侧卧着与他闲聊,他因为她天马行空的思维而哑然失笑,嘴角止不住地扬起来又压下去。从她的角度看过去,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更胜于世界上最完美的雕塑。那双蓝得惊人的双眸即使在黑暗中亦没有失去颜色,像两池幽潭映照着天穹,使得点点星光都变得格外生动。

这就是不同。你,你就是不同。

声音无法凿破时光的坚壁。她只能透过梦境凝视着过去,一遍又一遍悲哀地想着。


Diana没有停下来。她裹着夜色披着星辰离开了伦敦,一路向东飞驰。在遥远的地方,还有人在昼夜不停地尖叫、流血、陷于危难,等待着她去拯救。
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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