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apwing

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会偏头痛，是进藤光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染上的毛病。

他靠在窗台边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太阳穴。血液在血管里奔腾，神经若有似无地抽跳，不至于疼到无法忍受，又没有轻微到可以忽视，实在是令人困扰。

“还没有好一点吗？”藤崎明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推到他面前，又把带来的点心在桌上铺开。

“不要紧，老毛病了。”他打了个哈欠，视线心不在焉地从屋檐下滴落的水珠收回来，“哇，是羊羹啊。”

“嗯，你最喜欢吃的。”

进藤光握着叉子的指尖顿了顿。

这种过分甜腻的果子，其实一点也不合他口味。真正爱吃的是那个家伙，每次路过玻璃橱窗，都会用夸张得像是带出无数个波浪线的声调不停感慨。

——哇，是羊羹啊。真是令人怀念。

于是进藤光开始隔三差五地点羊羹。一开始是为了逗逗他，向他炫耀他看到却吃不到的美食。结果藤原佐为全然没有领略这层意思，反倒趴在桌子对面，一脸期待地等他评价。

——怎么样，小光也觉得很好吃吧？

夕阳的光线透过玻璃窗，落在那双瞳孔里，汇成一片温柔的光的海洋，令他几乎忘记咀嚼。甜味化开在他的口腔里，顺着喉咙蔓延开去，连带五脏六腑都被浸润。

“……好甜。”

他记得自己这么说。

“怎么，太甜了吗？”像在他片刻的失神里看出端倪，藤崎明有些懊恼，“果然糖还是放多了吧？”

“没有。”进藤光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，夸张地嚼了两下，“只是觉得意外，你这家伙的手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？在上什么花嫁班吗？”

“什、什么啊……”

像是为了掩饰发烫的脸，她开始一边收拾他随地乱丢的杂志，一边扯开话题闲聊。

进藤光一心扑在围棋上，五花八门的八卦全靠偶尔来访的藤崎明传递。筒井学长刚添二胎，是个可爱的小公主。加贺学长毕业后继承了家业，最近已经有了中年脱发的危机。相熟的长辈最近住了院，有空要去探访。她自己刚刚在东京开始了新工作，是一家电台的女主播，忙得要命却很有意思。如此等等，他倒也听得津津有味。

“说起来，金子刚刚从国外回来了，准备和三谷君订婚了呢。”藤崎明调整了一下呼吸，声音里带点迟疑，却又藏着隐约的期待，“她问我……会不会带你一起回去。”

等了片刻，却没有听到回复。于是鼓足勇气用眼角瞥过去，却发现进藤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视线移向了窗外的院落，目光里带着一丝惘然。像是在思考什么，又像是全然没有听见。

沸腾的心跳瞬间跌落谷底。

藤崎明干笑了两声：“嘛，我跟她说了你这家伙是个工作狂……”

“小明。”他却在这时候突然开口，“抱歉。”

她感到心跳突然消失。

进藤光凝视着她，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温柔。

“我的心被困住了。所以没办法给你想要的答案，真的很抱歉。”

十几平方的空间刹那寂静，耳畔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。藤崎明张了张嘴，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。她的心脏回来了，却像是被灌了数吨重的铅，漫无边际地往下坠。

十几年的少女心事，日日夜夜的辗转难眠，她还没来得及堂堂正正说出口，就被进藤光一记意想不到的杀招打散了全盘排兵布阵。

她攥紧连衣裙的边角，再怎么拼命地忍耐，仍然让泪珠挂满了睫毛。

其实是知道的。在藤崎明25岁的人生里，有一大半的时间都与进藤光形影不离。可是从很多年前开始，她就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人生中有了不属于她的故事。那场撕心裂肺的崩溃，那些意味不明的笑容，那种眷恋而怀念的眼神，她无法触及，更无法参与，甚至摸不到根源。

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？进藤光的世界就像隔出了一面用镜子做的墙，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向里面窥探，都只能看到形单影只的自己。

究竟不是十几岁的孩子，失一场恋要让天塌下来。藤崎明临走的时候宣布自己需要时间疗伤，所以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来拜访进藤光，劝他最好自己多多向家里汇报近况，免得进藤阿姨抓狂。

进藤光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，嘱咐她照顾好身体，就算减肥也不必这么努力。

藤崎明走了几步，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。

“小光，你要开心起来。”她说，“即使伤口无法愈合，也不要让它继续溃烂。”

进藤光盘腿坐在棋盘前，一手拿着棋谱，一手拈起一枚黑子，凝神思索。雨后的风裹挟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，带动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。院落里的串串藤花还滴着水珠，又被斜阳染上一层流转的光芒。

秀策的棋谱摆满了他的书柜，佐为的棋融在他的皮里，骨里，血管里，潜伏在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里。

但没有哪一盘棋，比得了他心上的残局。他束手无策，丢盔弃甲，画地自缚，只能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等他归来，将他从困顿中释放。

进藤光揉了揉太阳穴，阖上双眼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
头顶那一片温柔的紫色在照拂着他。

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