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觚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。

一梦千年(解怨脉/李德春)

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。

 

苦寒之地夏短冬长,连绵山脉上积雪终年不化,非烈酒无法暖身。常年驻扎边境的将士,几乎个个酒囊不离身,时不时掏出来灌一口,火辣辣地从喉咙烫到肠胃。但即便如此,李德春也从未见他醉成这样。

深冬夜间本不该行山路,解怨脉却还是不顾劝阻,翻山越岭二十余里。马蹄踏踏践碎月光,头顶的松枝挂着冷霜,入骨而来的严寒也无法消解心头躁郁。

李德春正坐在篝火边,对着空荡荡的山谷和低垂的天幕出神。看到解怨脉,眼里闪过一瞬的诧异,旋即小跑着迎上来。等跑到面前却又突然停下脚步,浑身拘束,伸出的双手僵硬地凝固在半空中,片刻之后,缓缓垂下来。

“怎么……受伤了?”她指了指他的手臂,小声说道。

解怨脉顺着她的目光才发觉左臂有一道忘记处理的刀伤,衣袖上沾满干涸的血。他漠然地笑了笑,喉头苦涩:“没什么。”

边境不宁,战火连天。他身上浸的也许就是她族人的血。

他们沉默地坐在悬崖边。解怨脉大口大口地灌着酒,偶尔递给李德春,让她小小地抿一口。

他不主动说,她就不会问,这是长时间来心照不宣的默契。他们之间有着仿佛浑然天成的亲密,却又横亘着他刻意拉开的距离。

“猴子死了。”他最终开口道。

他看到她的睫毛蓦然颤了一下,张了张嘴,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。

猴子是他手下的副将。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,一起习武念书,当解怨脉初初在别武班立下根基时,他和大胡子是最早站在他身边的人。而当他因公崄岭之败被问责流放,他们不顾家人的反对,毅然决然跟着他,山水迢迢来到这重冰积雪的北地。

烈酒在他胸膛燃起了一团火,烧得他头脑发昏,口齿含混。他一旦开了口,就无法停下来,仿佛那些前尘往事一团团地堵在他的喉咙,不一吐为快便无法呼吸似的。

他告诉她猴子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,在他们启程的星夜泪水涟涟地来送他。两年前从开京传来她的婚讯,他一个人坐在雪地里,对着惨白的月光喝了一宿的酒。猴子从未开口说过,但他深知他有多么思念故里。如今他坟冢朝南,只能遥遥望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。

他说到后来有些哽咽,视野中重影交错,却又空茫无一物。昏昏沉沉之间,不知李德春什么时候挪过来紧紧挨着他,一只手温柔地来回抚摸着他的脊背。

“德春。”他握住她的手腕,力道大得几乎弄疼她,嗓音却沙哑如低语,“……我做错过事。很多很多事。”

李德春紧紧地环住他的肩,垂着头将脸埋在他的颈间。

“没事的。”她喃喃道,“只要诚恳祈求,就一定能获得真心的原谅。”

 

如果解怨脉醉得不那么厉害,也许会留意到今天的李德春格外沉默,望向他的目光却是如此温柔,沉淀着无限的哀伤和谅解。

失去同袍的心痛、沉重过往的阴霾,还有那个煎熬着他的心、始终无法诉之于口的秘密,在这个萧瑟冬夜唤醒了他所有的脆弱。他已厌倦无休无止的杀戮和血腥,也厌倦守卫这落雪成冰的荒原,可是他却不知该将魂梦寄托何处。北方早已是寻不着根的杳杳旧梦,南方也再无人盼他归家,他像是被流放异乡的孤魂一个,唯有眼前的少女是他的依托。

他拥抱着她,感到飘摇的一颗心受到了庇护。酒精带来的困倦席卷而至,眼皮渐渐沉重,嘴唇却仍蠕动着,呼唤她的名字。半梦半醒间,他听到她答,我在。

 

——我在这里。

——没事的,一切都会好起来。

——我会永远陪着你。

——使者大人。

 

 

“德春!李德春!”

李德春缓缓睁开双眼,模糊的视线里浮现江林因焦虑而眉头深锁的脸:“是,月值使者李德春……队长?”

江林这才松了口气,将她从地上扶起来。

阴差小分队在引渡亡魂时遇见一头入魔的梦貘,将人困于梦境之中长眠不醒,再慢慢吸干其生命。梦貘贪食精神力,李德春成了它的主要攻击目标,梦魇缠身失去意识。他们一路从阳间缠斗到地府,总算将它制服。

不远处,解怨脉手起刀落,巨大的貘发出一声哀鸣,轰然倒地。与此同时他也失去平衡,撑着一柄长刀才勉强半跪在地上,长吁一口气,一边急急忙忙地回头询问:“队长,她没事吧?”

听到他的声音,李德春呼吸一滞,挣开江林的手臂,起身跌跌撞撞地跑过去。在两个人茫然的目光里,一言不发地扑到尚未起身的解怨脉怀里,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。

“怎么回事?”解怨脉越过她的肩,一脸懵地向江林做着口型。江林两手一摊,表示他也没有头绪。

李德春心绪未宁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仿佛地久天长都流不尽似的。

那梦境过于真实,满目苍莽的雪原,高悬苍穹的天狼星,他风霜凝结的长发,眼角被泪水融化的雪花,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,触手可及。

千年后的解怨脉不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,以至于她没有料到面对身为白狼的他,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冲击。她终于明白,为什么这一千年来她寻寻觅觅,对失落的前生记忆如此耿耿于怀,为什么当成造神揭开他们的过往,一段最最平铺直叙的描述都能令她泪盈于睫。她终于明白那股盘踞心头的无名哀愁和遗憾源自何处。

那是女真少女李德春未及诉说的心酸、感激、不舍和眷恋。

以及那点浑然不觉的心动,尚未来得及破土萌芽,便枯萎在罗津郡的寒霜之下。

 

解怨脉只当她做了噩梦,连忙反手回抱住她,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,一边絮絮叨叨地出言安慰。

“没事了没事了,只不过是个梦而已嘛。噩梦你懂吗?就是焦虑情绪在睡眠中具象化产生的幻觉罢了啊。那个大家伙已经被我和队长干掉了,你看,就在那边,样子很可笑吧?就算再来也不用怕,有我在呢……”

江林在一旁无奈地摇了摇头,抽刀给了奄奄一息的梦貘最后一击。一声尖锐的悲鸣之后,庞然大物化作万千星火,纷纷扬扬,消逝在半空中。他随即转身离开,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。


在他身后,他们紧紧偎依,弥补着一个迟来千年的拥抱。

 

-完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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