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觚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。

春回大地(解怨脉/李德春)

01.

篝火在夜色里熊熊燃烧。

解怨脉越过交错的树影,老远就看到守在篝火旁的少女。一个小孩躺在她膝头,裹在虎皮里鼓鼓地蜷成一团,她低着头,伸出一只手心不在焉地轻轻拍着,喉咙里哼着他不熟悉的女真童谣。

觉察到脚步声,李德春敏锐地抬头,等看清了来人,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小脸立刻浮现出讶异和喜悦。

“解怨脉大人!”怕吵醒怀里的孩子,她压低嗓子,脸上的笑容却藏不住,“您怎么来了?”

解怨脉将一串兔子丢到雪地上。

“明天吃烤兔。”他俯身凑近看了看,“睡着了?外面冷,抱他进去吧。”

见她点头,他小心翼翼地把小孩抱到怀里,动作轻柔而娴熟。李德春拾起兔子,欢欢喜喜地跟在他身后。

等他把酣睡的小孩安顿好,李德春已经回到篝火边,正在往火里添柴,见他出来,从炭堆里扒拉出一颗红薯,笑盈盈地推到他面前。

解怨脉拣起来拍掉灰,从中间掰开,递回半个给她。北风在山谷里呼啸,远处传来隐约的狼嗥,木柴劈啪作响,星火四溅。他们肩并肩坐着,在跳跃的火光里分享一颗热腾腾的红薯。

“今天做了什么?”

“按您的吩咐做了弓箭和匕首的训练,大家都进步得很快。下午去附近打猎,打到了两只野鸡。”李德春如数家珍般地汇报,挺起胸膛一副自豪的样子。

解怨脉笑着拍拍她的头:“做得好。”

他抬头看了看天象。

“这几天恐怕会下大雪。你们要储够柴,夜里火不要灭,免得野兽闯进来。明天我会再带一些粮食,之后大雪封山,我就不方便过来了。”

李德春面色一滞,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,吞吞吐吐:“粮食够的,上次那袋还有一半呢,前几天打的狍子也没吃完,还有兔子和野鸡……”

解怨脉心下五味杂陈。他从未跟他们说过军粮的事,早慧的少女却心如明镜。每当这群孩子欢呼着迎接带来食物的大哥哥,她总是站在最后面,咬着嘴唇一脸担忧。

李德春身上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。她对世间辛酸、人生无奈有着仿佛直觉般的洞悉和体谅,深谙世事而天真依旧。她还有一种保护者的本能,明明是那么瘦小柔弱的一个人,却总是自发自觉地将责任扛到肩上,毫无保留地奉献,不顾一切地捍卫。

解怨脉叹了口气,揽住她的肩将她半抱在怀里,下巴搁在她的头顶。

“你不必担心。熬过这个冬天就好。等到了春天,把后面那块地清一清,我教你们种粮食。”

他感到靠在他胸膛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用力地点了几下。她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信任着他。

这份信任令他心头涌过一阵暖流,又漫过一阵刺痛。


02.

“德春啊,要不要吃虾条?”解怨脉叼着从东贤那里偷来的零食,百无聊赖地问。

“不要。”李德春正忙着晾衣服,头也没回。

“晚上吃炒年糕好不好?还是烤肉?”他晃悠着绕到她面前。

她蹲下来找更多的晾衣夹:“都好。”

“难得来一趟人间,不如去夜市逛一逛吧。”

“队长说不许。”


解怨脉铩羽而归,一脸郁卒。这是李德春拒绝正眼看他的第五个小时零二十分钟。自从成造神戏剧化地揭秘千年前正是白狼杀死了李德春的父母,剧情顿时急转直下,威风凛凛的天降英雄成了仇人和反派,而他和李德春之间的气氛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古怪起来。

始作俑者正幸灾乐祸地侧卧在门廊下,斜着眼睛望过来,兴致勃勃,仿佛在看连续剧。

——真想揍他一顿啊。

——可惜干不过。

解怨脉咂咂嘴,悻悻然地瞪了他一眼。


03.

起先是在酝酿如何开口,时间拖得愈久,坦白就变得愈困难。

无论解怨脉如何抗拒,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女消融了他冰雪封埋的心。在天寒地冻的极苦之地,她用笑容和怀抱接纳了他,成为他的寄托和依靠。如果那双眼睛盈满泪水,如果那张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,如果那颗纯真的心蒙上憎恨的阴影……光是这个念头就令他心如刀割。

他曾经在另一个人身上感受过这种温柔。那个人将年幼的他从荒火焦土中纳入羽翼,并以同样的温柔养育他、教导他。

白狼并不是生来杀伐决断、无情可讲的。

初上战场时,他曾判断失误放走过一个乔装成难民的契丹密探,要不是江林带队及时截杀,后果不堪设想。流言蜚语在朝野军中四散,别人不敢把闲话讲到明面上来,江林却敢。

“契丹的狼崽子,喂不熟。”他的哥哥目光轻蔑,嘴角勾成一个嘲讽的笑。

第二天江林为这句话挨了一顿鞭子,解怨脉则得到了一条油光水滑的白狼皮毛。江文植把契丹族的象征堂而皇之地围到他脖颈上,告诉他哪怕上战场也不必摘。

“不用否认你的出身。你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孩子,没人有资格质疑你的忠诚。”


怜恤和忠诚。

这两大信条贯穿解怨脉的前半生。直到公崄岭一役,那个教导他怜恤的人却因怜恤丢了性命,一场本可以轻易拿下的仗以惨败告终。

接下来的几年,解怨脉过得浑浑噩噩。他没有辩驳满朝的质疑,也没有回应江林的怒火。江林接掌别武班的当天就甩下了将他流放边关的调令,他一句话也没有说,收拾行囊连夜北上。

他在边境杀红了眼。

怜恤一朝动摇,他只能不顾一切地证明他的忠诚,像将溺之人拼死抓住最后一块浮木。否则他不知该如何在丧父之痛和信念崩溃中自处。

如果说从前的白狼是威名赫赫的悍将,现在的白狼就是令人闻风色变的恶魔。

人间已是地狱,非如此无法生存。


04.

李德春端着两杯茶坐到蒲团上,将其中一杯递给了成造神。

视线不远处,无所事事的解怨脉押着东贤学英文。学了两句发现自己也说不大好,于是两个人下起了五子棋。谁知东贤对五子棋颇有心得,解怨脉连输三盘,抓耳挠腮。

“阎罗给这家伙消除记忆的时候是不是伤到了脑子?”成造神眯着眼睛,颇为困惑地嘀咕道。

李德春扑哧一声,躲在杯子后面眉眼弯弯地笑。

“解怨脉使者变化很大吧?真没想到从前会是那么……冷酷又可靠的人。”

“变化大得像是被魂穿了一样。”成造神啧啧称奇,“他这一千年来都是这么三五不着调的样子吗?”

李德春不假思索地点头:“不过,也许这才是他原本的面貌吧?”

“嗯?”

没有战争、没有流放,不必在忠于国家和挽救无辜之间撕扯挣扎,也不用再背负对一千年前的李德春的愧疚。清除记忆的同时也卸去了重负,对情感太过敏锐的解怨脉,终于得以恣意生长,活出最本真的自我。

她抱拢双膝,歪着头靠在手臂上。目光尽头,那个人正挠着头冥思苦想下一步棋。

“其实现在的使者大人也依然很可靠啊。虽然总是说着不着边际的话,但需要他的时候,他一次也没有缺席过呢。”


“喂,你不是在生他的气吗?”成造神吐槽道。

“啊……说得也是。”一语惊醒梦中人,她连忙反省了一番自己的立场。


话虽如此,李德春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千年之前,她在茫然中醒过来,周围围绕着陌生的脸和阴郁的景,脑中一片空白。她惶惑无措地东张西望,直到对上另一双茫然的眼睛。

那一瞬间,她感到毫无缘由的安心,几乎是下意识地跑过去牵住他的衣角,而那个人也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肩,将她牢牢地护在身边。

那是她最初的记忆。


05.

刀刺入腹腔的时候,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。至少不及不久之前逼迫自己松开那双手臂来得疼。

解怨脉跪倒在地,有一种奇怪的尘埃落定的放松感。

他终于说出来了,而李德春原谅他,只用了一个眼神的时间。那双眼睛依次闪过慌乱、震惊和哀恸的神色,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,然后她张开双臂,紧紧地拥抱住他。充满谅解、安抚和依恋的拥抱。

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。太多情绪在胸腔沸腾,颤抖的嘴唇不知该先讲哪一句,最后哪一句也没有讲,却已经在交缠的视线里坦白了一切心意。他强迫自己扯开双臂,推着李德春往森林深处走。李德春一步三回头,哭得浑身都在抖。

他的血和她的泪混成一处,滚烫地落在地上,消冰融雪。

这样已经很好了。解怨脉心想。

尽管他还有那么多话想和她说,那么多事想和她做。

他想问她那天夜里哼的是什么歌,能否教他唱。她温暖模糊的嗓音有一种安神定心的力量。

他想告诉她翻过一座山有一片桔梗花坡,等到了春天就带她去看,目之所及都是翠绿和明紫色的花浪。

他想等战火平息,边境安定,就送这群孩子回女真村庄。他会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,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,过新的生活。

但现在这样,也已经很好了。


直到那个去而复返的身影从江林身后闪现,用颤抖的双手将匕首刺出。

解怨脉的瞳孔骤然放大。

——为什么要回来啊!不是叫你走吗!

他早该知道,李德春是天生的保护者。哪怕要保护的对象是她一直以来依赖着、仰望着的人,哪怕力量悬殊、明知是蚍蜉撼树,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,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挡在最前面。

早知如此的话,就该多抱她一会儿。

他拼了命地伸出手去,想要牵住那只伸过来的手,想要重温那种熟悉的温度,哪怕只是指尖相触也好,哪怕片刻也好——

意识消弭之前,那是他最后一个念头。


06.

“你是不是有皮肤饥渴症?”江林皱着眉,忍不住吐槽。

东贤牵着爷爷的手终于平平安安走进校门,他们的任务也算告一段落。拗不过两个队员湿漉漉的狗狗眼,阴差小分队在人间多滞留了一个下午,郊游赏花。

草地上铺了野餐布,他们坐在樱花树下。他的日值使者从背后把月值使者整个圈在怀里,两只手搭在她肩上,下巴搁在她的发旋处。远远看去像是一只黏人的巨大金毛搭在一个娇小的少女身上。

李德春闻言,十分配合地仰头去看解怨脉,抵着他下颌的位置从头顶变成了额头,睁得圆圆的眼睛写满了跟队长同样的疑问。

解怨脉张牙舞爪地要去捏她的脸,谁知她适时地举起一块糯米糕塞到他嘴里。甜甜糯糯,口齿生香。


花瓣从他们头顶慢悠悠地飘下来,像是千年前落不尽的雪。

人间四月,春暖花开。


-完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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