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觚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。

【解春/江秀】Survivor - 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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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很小的时候开始,金秀鸿就喜欢站在高的地方。视野清明,俯瞰山河天地,人间的一切尽收眼底。

在他十岁生日那天,金自鸿拗不过他,用打工赚来的钱偷偷带他去坐缆车。那是一个深秋傍晚,层林尽染,红叶如火如荼地沿着山脊一路烧到天边云根处,与夕阳融成一片。金秀鸿兴奋得不得了,指着外面叽叽咕咕说个不停,金自鸿不时应声,表情无奈又宠溺。

 

“秀鸿啊……”他听到他在身后呼唤。

“嗯?”

“……我好冷啊。”

 

他猛然回头,缆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。

刺骨的寒意沿着他的脊柱爬上来,在他因惊吓而放大的瞳孔里,金自鸿的面孔开始扭曲。大块大块的青红淤紫浮现在他的皮肤上,喉咙处横出一道蜈蚣般触目惊心的勒痕,眼球暴突,舌头长长地伸出来。他求救般地向他伸出手,但指尖尚未触及便化为黄沙,被骤起的狂风吹散,露出森森白骨。

霎时间,天地颠倒。脚底的山崖化为布满裂纹的苍穹,头顶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空则变作岩浆翻滚的深渊,有黑黢黢的人影尖叫着试图往上爬。

“秀鸿……我,我好冷啊,这里真的好冷啊。”

金秀鸿跌倒在地,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脚踝。一抬头,眼前的金自鸿却换了张脸,络腮胡子血迹斑斑,臃肿的身躯被开膛破肚,肠子流了一地,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钉在他身上。

 

 
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”

 

 

凌晨3点40分,金秀鸿冷汗涔涔地惊醒过来。

床头的闹钟幽幽地亮着鬼火似的荧光,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条缝,凛冽的夜风涌进来,吹动着窗帘。他起身走到书桌前,倒了半杯酒,一口灌到喉咙里。等把玻璃杯扣在台面上,两只手还在抖,四下寂静之中,心跳如擂鼓。

他已经四天没睡过一个整觉,梦魇缠身,几乎神经衰弱。

那个坐在缆车里的傍晚,是他和金自鸿为数不多的温馨回忆,到了今天却全部沦为噩梦的底料。等他再大一点,金自鸿几乎一直在忙着打工挣钱,为母亲治病、供他念书,而他也渐明事理,再也没有提出过这种任性的要求。等上中学之后他想为他分担一些压力,却总是被他半开着玩笑推回去。

“你只要好好温书就行了。将来考上大法官,我跟妈就能享福了。”

金秀鸿撇撇嘴,却也没再坚持。金自鸿那时刚找到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,在全国最大的药厂之一——江南药厂担任仓库管理员,自告奋勇比别人多值两班,起早摸黑,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,笑容却是热乎乎的。母亲的病渐渐有了起色,弟弟马上就要念大学。最苦的日子已经捱过,这个家的一切都在往苦尽甘来的方向奔去。

他被拘捕的时候在厂里。傍晚警察找上门来调查情况,家里只有一个应届考生和哑巴寡母,茫然而惶恐。金秀鸿费了好大劲儿才弄明白他们的意思——金自鸿严重渎职,造成一款仍在临床测验阶段的药品生产线污染,十余名试药患者服用后器官出现不同程度的损伤,严重的几个已经进入重症监护室,随时可能死亡。

“不可能!”金秀鸿断然道,“我哥哥是那种值完深夜班回来听到流浪猫叫,都要冒雨出去确认它是不是受伤的人,天底下没人比他更有责任感了。你们一定是弄错了!”

“我们已经调查过值班记录,发现多处数据敷衍造假——”

“不是他!绝对不是!”

接下来的一段日子,是他近30年人生中最不愿触碰的回忆,比任何噩梦都更可怖。起先是警察来来去去,邻里开始出现闲言碎语,再到后来,受害者家属背着尸体上门,用红油漆在他们家门口喷出巨大的“杀人犯”字样。他妈妈比比划划地上前制止,被那个男人骂骂咧咧地推到一旁,他从屋里出来,疯了一样冲上去护住她,红着眼睛冲他吼。

“我哥哥没杀人!他们弄错了!你们弄错了!”

他被推倒在地,挣扎着起身的时候,冷不防看到不足两米远处一个跟他妈妈年龄相仿的女人跪在地上,怀里紧紧搂着一个毫无生气的少女,哭得像是要把心从喉咙里咳出来。那女孩皮肤蜡黄,躯干瘦得像片枯叶,软绵绵地瘫在那里,好似一个姿态怪异的布娃娃。

金秀鸿紧紧靠着墙根,一阵悚然。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一具尸体。后来从事司法行业,见过无数血腥百倍的凶案现场,却没有哪次的冲击力比得上那个布娃娃一样的少女。

等到被害者家属和围观的人群散去,已是入夜时分。他推着妈妈进屋,然后拎着水和抹布去洗油漆,动作机械,目光空洞。洗不掉,换了三种清洁剂,手指磨到出血,还是洗不掉。

他妈妈过来拉他,打着手势要他去休息。他张了张嘴,话没说出来,情绪却突然崩溃,抱住她哭得不能自已。

 

“妈,不是他,那家伙怎么可能做这种事。不是他……对不对?”

 

 

调查进展得极快,案情脉络清晰,证据链完整。在开庭的前一日,犯罪嫌疑人金自鸿在狱中上吊,畏罪自杀。

 

 

如果不是天降贵人,当时的检察官朴武信不忍看着他们孤儿寡母陷入绝境,及时伸出援手,金秀鸿大概已经辍学,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,浑浑噩噩地活过一天算一天。

他替金秀鸿申请到了助学金和政府救济金,包揽了不足部分,还垫付了一大笔他母亲的医药费。结案之后不久他便调离了首尔,但仍不时前来探望他们。

血红的“杀人犯”字样仍然留在他们的墙上,朴武信提出过让他们重新刷一遍漆,或者干脆换个地方从头开始。金秀鸿却拒绝了,被泼红漆也好,被指指点点也罢,都是他哥哥留下的罪孽,理应由他们承担。

“我说,你放弃当法官的理想,一心转攻检察官,不会也是因为这样的想法吧?”朴武信的目光有些复杂,“现代韩国可不流行连坐制啊。”

“不是,我报考检察官是因为想成为朴检察官你这样的人啊。雷厉风行地把罪犯送进监狱,又有一颗温柔的心怜恤剩下受苦的人。”

朴武信沉默了好一会儿,然后咧开嘴笑了笑,举杯和他碰了一下。

“那你可要加油。听说你小子司法考试考了整整八次?”

“……已经通过初试了!税法怎么会那么难?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

 

***

 

伴着一声尖锐的急刹车,一辆检察院的轿车横在江林面前。正在低头翻资料的江林被唬了一大跳,等看清摇下来的车窗里的人是谁,满肚子火先消了一半,又好气又好笑。

“怎么了金检察官?没信心打赢官司,准备干掉辩方律师算了?”

金秀鸿罕见地没有回嘴,只是抬起眼皮没精打采地朝他一瞥。

“你去哪里?”

“法院。”

他用右手拇指往副驾方向指了指,示意他上车:“顺路,载你一程吧。”

江林狐疑地盯着他左看右看。业内人士多多少少都有耳闻,律师江林跟检察官金秀鸿出了名的不对盘。两个人站在相悖的立场,却有着相似的固执性格和强硬作风,尽管从前并未正式交锋过,但从金秀鸿踏入司法界第一天,江林就感受到他对自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和针对。

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,江林心想,这小子多半想从他这里套话。然而谢绝的言辞刚到嘴边兜了个圈,他那副反常的疲倦而沮丧的模样,却又让他把话生生咽了回去。

他上了车。

一路相对无言,唯独车载广播里传出悠扬的萨克斯。江林心不在焉地翻着资料,一面习惯性地逗他两句。

“想不到金检察官的音乐口味还蛮古典的嘛。”

没有听到回应,他抬起头,眼前的画面顿时让他后颈寒毛倒竖。一辆大卡车正迎面驶来,而金秀鸿仍然匀速地踩着油门直愣愣地撞上去,丝毫没有打方向盘的意思。

“金秀鸿!!!!”

他顾不得四下飞散的文件,扑上去夺过方向盘拼命往右转,千钧一发地堪堪擦过卡车。金秀鸿这才从神游中惊醒过来,猛地踩下刹车,两个人在惯性中一齐撞上车窗玻璃。

他脸色煞白,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。火爆脾气的江林狠狠地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,瞪着眼睛想开骂,话到了嘴边却成了:“——你几天没睡觉了?”

金秀鸿自知理亏,不敢还手,垂着头垮着肩,好半天才小声回道,四天。

眼前的青年面色如纸,嘴唇发青,浮肿的眼皮底下布满了红血丝,连嗓子都是哑的。江林看着看着,心底某处莫名软了一下。

“下车。”他没好气地推搡他,“换我来开。一会儿把车停在法院,打车回家给我好好睡觉。”

两个人交换了位置,重新上路。江林不时往副驾瞥一眼,见他往后调整了座椅,阖起眼靠在上面,呈现出久违的放松姿态。他把音乐调低了一些,好让他安静休息。

过了好长时间,就在江林以为他已经入眠的时候,那边传来一句梦呓般轻柔的言语。

 

“……谢谢你救了我。”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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